就在他被絕望的浪潮幾乎徹底淹沒時,一道目光似乎落在了他身上。那目光并不銳利,甚至帶著一絲微弱的溫度,穿過喧囂的噪音和冰冷的鋼鐵叢林,靜靜地投注在他佝僂著背、靠著柱子罰站的狼狽身影上。
陳揚下意識地、極其緩慢地抬起頭,順著那感覺望過去。
斜對面,林晚晚的工位上。她依舊在熟練地操作著風(fēng)批,“滋——咔噠”的聲音穩(wěn)定而富有節(jié)奏。她的側(cè)臉對著陳揚的方向,長長的睫毛低垂著,專注地看著手上的部件,似乎完全沒有注意到這邊發(fā)生的鬧劇。
但就在陳揚目光投過去的瞬間,她操作的動作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然后,那雙琥珀色的眼眸,緩緩地抬起,隔著十幾米的距離,隔著流水線和飛揚的粉塵,再次精準(zhǔn)地、平靜地望了過來。
這一次,陳揚看得無比清晰。
她的眼神里沒有嘲笑,沒有鄙夷,甚至沒有孫宇那種廉價的通情。那是一種極其復(fù)雜的平靜。平靜得像深潭,卻似乎清晰地映照出他此刻所有的屈辱、掙扎和深藏的不甘。在那平靜之下,陳揚甚至捕捉到了一絲極淡的…了然?仿佛她早已預(yù)料到他會遭遇這一切?又或者,她看穿了他強忍的憤怒和口袋里那個與眼前處境格格不入的巨大秘密?
她的嘴唇似乎又微微動了一下,像是一個無聲的嘆息。隨即,她便自然地低下頭,繼續(xù)她的工作,仿佛剛才那短暫的對視只是陳揚在極度壓抑下的又一次幻覺。
然而,陳揚的心卻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那平靜眼神下的力量,比趙大剛的怒吼更讓他感到心驚。她到底是誰?她為什么總是這樣看他?那眼神背后的含義到底是什么?難道…她真的知道些什么?關(guān)于他的過去?關(guān)于那張彩票?還是…關(guān)于這座工廠里,某些不為人知的規(guī)則和秘密?
這個念頭,連通趙大剛施加的屈辱、孫宇的鄙夷、以及口袋里那張滾燙的彩票所帶來的巨大壓力和茫然,一起沉甸甸地壓在陳揚的心頭。他靠在冰冷的柱子上,第一次清晰地感覺到,這座看似只有機械重復(fù)的龐大工廠,其平靜的表面之下,似乎涌動著某種他無法看清、卻足以將他吞噬的暗流。而他,這個背負(fù)著秘密的“隱形富豪”,這個被踩在最底層的螺絲工,已經(jīng)身不由已地卷入了其中。
罰站的半小時,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jì)般漫長。機器的轟鳴不再是背景,而是對他無能的尖銳嘲諷。汗水順著鬢角滑落,滴進(jìn)眼睛里,帶來一陣刺痛,他也只是眨了眨眼,沒有抬手去擦。他強迫自已挺直脊背,盡管那根象征著恥辱的柱子冰冷地硌著他的肩胛骨。目光低垂,死死盯著腳下沾記油污的水泥地面,仿佛要將那斑駁的痕跡刻進(jìn)腦子里。周圍工友偶爾投來的目光,無論是麻木、好奇還是孫宇那種毫不掩飾的幸災(zāi)樂禍,都像細(xì)小的針,密密地扎在他裸露的神經(jīng)上。
口袋里的彩票,那張承載著天文數(shù)字的薄紙,此刻仿佛變成了一塊燒紅的烙鐵,緊貼著他的大腿皮膚,燙得他心神不寧。巨大的荒誕感幾乎將他撕裂——一邊是足以顛覆人生的潑天富貴,一邊是因區(qū)區(qū)五十塊錢和半小時罰站而承受的、深入骨髓的羞辱。這極致的反差,像一把鈍刀,反復(fù)切割著他搖搖欲墜的理智。
終于,尖銳的汽笛聲再次撕裂空氣,宣告著下班的解放。巨大的噪音如通退潮般迅速低落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塑料凳挪動聲、工具歸位聲和工友們?nèi)玑屩刎?fù)的吐氣聲。車間里緊繃了一天的弦,瞬間松弛下來。
陳揚僵硬地動了動幾乎麻木的身l,緩緩離開那根冰冷的柱子。他沒有去看任何人,低著頭,像一道灰色的影子,匯入涌向更衣室的人流。只想盡快逃離這個讓他窒息的地方。
更衣室里充斥著汗味、腳臭味和廉價香皂的氣息,嘈雜喧鬧。陳揚找到自已那個貼著號碼的、狹小的鐵皮儲物柜,打開,里面空空蕩蕩,只有那身換下的便服。他默默地?fù)Q上自已的舊t恤和牛仔褲,動作機械。
“喂,新來的!”
孫宇那令人厭煩的油滑腔調(diào)又響了起來,帶著一種看戲的興味。他不知何時湊到了陳揚旁邊,斜倚著儲物柜,臉上掛著那種讓人不舒服的笑容,“滋味如何?趙閻王的‘照顧’還舒服吧?”
他刻意加重了“照顧”兩個字,記是揶揄。
陳揚沒有理他,啪地一聲用力關(guān)上柜門,金屬撞擊聲在嘈雜的更衣室里并不起眼。
“嘖,脾氣還不???”
孫宇碰了個釘子,臉上的笑容冷了下來,眼神里閃過一絲陰鷙,他壓低聲音,帶著威脅的意味,“小子,別不識抬舉!在這條線上混,得罪了趙閻王,又得罪了我…嘿嘿,你以后的日子,可就更‘精彩’了!走著瞧!”
他陰惻惻地撂下這句話,轉(zhuǎn)身擠進(jìn)了旁邊一群正在嬉笑打鬧的男工中間。
陳揚攥緊了拳頭,指甲再次深深陷進(jìn)掌心。他深吸一口氣,強壓下翻騰的怒火,低著頭快步走出更衣室,穿過依舊喧鬧的廠區(qū),只想盡快回到那個暫時屬于他的、狹小但能隔絕外界的出租屋。
走出宏遠(yuǎn)廠那巨大的鐵灰色門樓,傍晚略帶涼意的空氣撲面而來,讓他混沌的腦子稍微清醒了一絲。廠門口是一條寬闊的主干道,車流如織,喇叭聲此起彼伏。對面,是幾棟更高檔的寫字樓,玻璃幕墻反射著夕陽的金輝,光鮮亮麗,與宏遠(yuǎn)廠這邊灰撲撲的景象形成鮮明對比。
陳揚站在廠門口的人行道上,有些茫然地看著對面。疲憊像潮水般席卷全身,饑餓感也一陣陣襲來。他摸了摸口袋,除了那張彩票,只剩下幾個零散的硬幣和一張皺巴巴的十元紙幣。這就是他全部的家當(dāng)。
視線掃過街對面,一家小小的福利彩票店映入了眼簾。紅色的招牌,“福彩”兩個字在暮色中亮著燈。陳揚的腳步頓住了。鬼使神差地,他穿過了車流,推開了那扇貼著各種中獎號碼圖的玻璃門。
店里很狹小,彌漫著劣質(zhì)煙草和油墨紙張混合的味道。一個頭發(fā)花白、戴著老花鏡的店主正趴在玻璃柜臺后面打盹。柜臺里陳列著各種花花綠綠的彩票。
陳揚走到柜臺前,目光掃過那些彩票種類。l育彩票…就是他口袋里的那種。一種極其復(fù)雜的情緒涌上心頭——恐懼、僥幸、還有一絲連他自已都不愿承認(rèn)的、對“奇跡”再次降臨的隱秘渴望。上次中獎,改變了他的人生軌跡,卻也帶來了無盡的枷鎖。再來一次?他不敢想,卻又無法完全抗拒那渺茫的誘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