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休的汽笛聲尖銳地撕裂了車間里永不停歇的噪音,如通一聲解放的號角。巨大的轟鳴聲瞬間低落了幾個分貝,取而代之的是此起彼伏的舒氣聲、塑料凳挪動的摩擦聲和工友們起身活動的嘈雜。
陳揚幾乎是脫力般地松開了手中的風批,那持續(xù)震動帶來的麻木感還殘留在掌心和指骨里。他摘下悶熱的口罩和指套,深深吸了一口氣,盡管空氣依舊渾濁,但總算少了那股令人頭暈的機油和金屬粉塵混合的濃重氣味。他跟著人流,像被無形的潮水推動著,涌向食堂。
宏遠廠的食堂巨大而嘈雜,彌漫著各種廉價菜肴混合的味道。排著長長的隊伍,陳揚領到了屬于他的一份:一大勺油汪汪、幾乎看不到肉末的炒包菜,一勺顏色發(fā)暗、口感粗糙的紅燒冬瓜,外加兩個硬邦邦的饅頭。他端著這寡淡的餐盤,目光在喧鬧擁擠的食堂里掃視,尋找著一個能讓他稍微喘口氣的角落。
最終,他看到了食堂最里面靠近垃圾桶的一個角落。那里光線更暗,位置偏僻,只有一張小桌子空著。他快步走過去坐下,將餐盤放在油膩的桌面上,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
他拿起一個饅頭,機械地啃著,味通嚼蠟。周圍工友們的高談闊論、嬉笑怒罵,像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模糊地傳入耳中,卻絲毫進不了他的腦子。他的思緒飄得很遠,又似乎很近,最終都聚焦在口袋里那個硬硬的觸感上——那張改變了他命運軌跡的l育彩票。
中獎了。五注一等獎。那個足以讓普通人瘋狂的數(shù)字,此刻就躺在他的舊錢包夾層里,用一張超市小票仔細地包裹著。巨大的狂喜在開獎當晚如通海嘯般席卷過他,幾乎將他沖垮。但緊隨其后的,是更深的恐懼和冰冷。他不敢聲張,不敢告訴任何人,甚至連去領獎都感到一種滅頂?shù)目只?。他怕催債的聞風而至,怕親戚朋友蜂擁而來,更怕…父母那絕望空洞的眼神里,再添上一種被命運戲弄的悲哀。他們剛剛為他傾盡所有,背負巨債,他卻一夜暴富?這巨大的諷刺,像一把鈍刀,反復切割著他僅存的一點良知。
所以,他選擇了沉默。像一個懷揣著驚天秘密的幽靈,隱入這座巨大的工廠。這筆錢是最后的底牌,也是懸在頭頂?shù)倪_摩克利斯之劍。怎么用?什么時侯用?會不會被人發(fā)現(xiàn)?這些問題像毒蛇一樣纏繞著他,讓他即使在最疲憊的勞作中,也無法獲得真正的安寧。
“喲,新來的?一個人躲這兒吃獨食呢?”
一個帶著幾分油滑腔調(diào)的聲音突兀地在頭頂響起,打斷了陳揚紛亂的思緒。他抬起頭。
一個瘦高的年輕男工端著餐盤站在他桌旁,臉上掛著一種刻意擠出來的、帶著點輕浮的笑容。他頭發(fā)用發(fā)膠抓得很有型,在這灰撲撲的環(huán)境里顯得有些格格不入。他叫孫宇,是陳揚那條線上的物料員,負責給各個工位分發(fā)螺絲和物料。陳揚記得他,因為上午趙大剛訓斥一個新工動作慢時,孫宇就在旁邊抱著胳膊看熱鬧,臉上帶著毫不掩飾的幸災樂禍。
孫宇不等陳揚邀請,自來熟地一屁股坐在他對面,餐盤“哐當”一聲放下,濺出幾點菜湯。他湊近了些,壓低聲音,臉上帶著一種男人之間分享秘密的曖昧笑容:“哥們,看你一上午魂不守舍的,咋了?被線長罵懵了?還是…想女人了?”
他擠眉弄眼,朝一個方向努了努嘴。
陳揚順著他示意的方向看去。隔著幾張桌子,上午那個有著琥珀色眼眸的女工,正安靜地獨自坐著吃飯。她摘下了口罩和帽子,露出一張清秀白皙的臉龐。五官小巧精致,鼻梁挺直,嘴唇是淡淡的粉色。她小口地吃著飯,動作斯文,長長的睫毛低垂著,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陰影,整個人像一朵開在鋼鐵廢墟里的安靜小花,與周圍嘈雜油膩的環(huán)境形成了鮮明到刺眼的對比。
“看到?jīng)]?林晚晚!”
孫宇的聲音里帶著毫不掩飾的垂涎和一絲酸溜溜的嫉妒,“咱們c區(qū)的區(qū)花!漂亮吧?可惜啊…”
他故意拉長了語調(diào),賣了個關子,見陳揚沒什么反應,才悻悻地繼續(xù)說,“性子冷得很!跟塊冰似的!多少男的想湊近乎,都被凍回來了!聽說連趙大剛那個老色胚都碰過釘子!”
他嘿嘿笑了兩聲,帶著點下流的意味。
陳揚皺了皺眉,對孫宇這種輕佻的議論感到一陣不適。他低下頭,繼續(xù)啃自已干硬的饅頭,含糊地應了一聲:“哦?!?/p>
孫宇似乎覺得無趣,撇了撇嘴,但很快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壓低聲音,帶著點神秘兮兮:“喂,新來的,看你面生,提醒你一句。在咱這線上混,光會打螺絲可不行。趙閻王…”
他朝趙大剛常坐的方向努努嘴,“…那兒得孝敬著點!不然,嘿嘿,有你苦頭吃!輕則給你調(diào)最累的工位,重則找茬扣錢罰站!規(guī)矩懂不懂?”
他搓了搓手指,讓了個點錢的動作,眼神里閃爍著市儈的精明。
孝敬?陳揚心里冷笑一聲。他現(xiàn)在口袋里除了那張價值連城的彩票,剩下的現(xiàn)金連請孫宇喝瓶水都夠嗆。父母的存折和卡里的錢,早已一分不剩地填進了那個無底洞。他搖了搖頭,聲音干澀:“沒錢?!?/p>
“沒錢?”
孫宇像是聽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話,夸張地揚了揚眉毛,隨即臉上那點虛假的笑容徹底消失了,換上了一副毫不掩飾的輕蔑和冷漠,“呵!那就等著被搓磨吧!窮鬼一個,還學人裝清高?”
他鄙夷地上下掃了陳揚一眼,那眼神像在看一堆無用的垃圾。說完,他端起幾乎沒怎么動的餐盤,站起身,頭也不回地走向另一桌明顯更熱鬧的工友,很快便融入了那邊的談笑風生。
陳揚握著筷子的手緊了緊,指節(jié)泛白。孫宇那赤裸裸的鄙夷像一盆冷水,將他心底因為彩票而殘存的一絲不切實際的虛幻感徹底澆滅。在這個地方,他依然是最底層,依然一文不名。那張彩票帶來的財富,在這個現(xiàn)實的、等級森嚴的鋼鐵叢林里,此刻毫無意義,甚至是一種沉重的負擔。
他默默地吃完最后一口寡淡的冬瓜,端起餐盤,走向油膩膩的回收處。經(jīng)過林晚晚的桌子時,他下意識地放慢了腳步,眼角的余光瞥去。
她依舊安靜地吃著飯,對剛才孫宇那番關于她的議論和周圍或明或暗投來的目光,似乎毫無所覺。陽光透過食堂高處的氣窗,斜斜地灑下一束光,恰好落在她半邊側(cè)臉上,給她白皙的皮膚鍍上了一層柔和的金邊,長長的睫毛在光線下根根分明。她微微低著頭,專注地看著餐盤,姿態(tài)沉靜得像一幅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