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他的執(zhí)著,他的父親陳德銘并不熱衷找這個女兒。他寬慰自己,女兒早晚都是外人的,兒子在一切都在。他順便寬慰兒子,說那只是他的無心之失,認為自己是個大度寬容的父親。按道理,陳承不該恨自己。
他是極其虛偽的,喝醉了酒時會哭,想想死去妻子的好。他們共苦時,妻子為他變賣了陪嫁的金戒指。他嚎著她的小名,琳琳,你怎么先走了,不要走。
陳德銘又想想女兒,也是那樣的可愛,令他想起和妻子初見時彼此許下的承諾,雖然他從頭到尾只給她取過一個名字。他甚至于不太記得女兒走丟那天具體穿了什么,上衣和褲子的顏色常搞反。
但這都不妨礙他懷念她們。
他何嘗不知道愧疚,但全身心的愧疚令他難受,令他更心疼自己,于是他就拋棄了大部分的愧疚。
這是不錯的,留下一點點用來適度地做出哀傷的姿態(tài),好教他在有時候勸慰自己不是什么都沒做。陳德銘感覺好了許多。
這是男人不同于女人的那點“果斷”。
陳承經(jīng)常站在一邊看著他那個喝得一灘爛泥樣的父親,家里的阿姨要上前去扶,他揮手讓她別管。他也不會去扶他。反正等他醒了,該忘的全忘了,該帶回家的女人,一樣都不會少。
“陳承?!币粋€滿臉皺紋、像鬼魂一樣的東西抬起頭,開始偽裝成一個父親,給自己套上一副得體的皮囊。陳承有時候懷疑自己的父親是什么動物。
“你要明白爸爸的不容易。”
是的,他確實不容易。陳承知道。
但他也知道,這世上沒誰是容易的。
他母親吃的苦,他妹妹不幸的命運,誰容易過?
陳承沉默地望向他,露出一個年輕男人對另一個曾經(jīng)年輕過的男人的蔑視。他有過好皮相,陳承就像他,可他的軀體和靈魂衰老得那樣快,這就是酒色和權力。不多久,他就會徹底被蛀空。
恨這種情緒是早幾年,他逐漸覺得他的可悲。男人,這樣的男人,自己的父親。這一生,他追求、熱愛的,全是些輕飄飄、不值一提的東西,連“玩意兒”都稱不上。他活著就像死了。
陳承經(jīng)常出入一些娛樂場所,自己家的或者別人家的。那不是沉迷。
他會認真地分辨那些姑娘們。他不是挑選她們,而是辨認她們,觀察她們的神情姿態(tài),以及必要時會看看她們的后背。
他不是那種救風塵的人,沒這個癖好。有些女人收了錢,隔幾天還做這些。人有各自的難處,也有各自的僥幸。
這不是誰施舍點錢,就能解決的。人世間的事情不是那么簡單,人生也不是靠幾次憐憫就能被改變的。
陳承見得太多了,孩童時他就看見這些事。
他確實會給她們一些錢一些幫助,在這樣的事情上,他一向是非常大方的。
陳承不會借此自詡善良??捎袝r候,他還是會想,如果他的妹妹陳諾,真的不幸落到這樣的田地。
他希望,至少會有人,對她多一點善意。無論這善意出于什么目的。
他們說,這天地間自有一桿秤。他的善意流出去,匯集起來再流向各處,或許冥冥之中會流向陳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