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講史,沈江云的問題讓眾人都愣了一下,不過秦勉很快就回過神來:“但說無妨?!?/p>
沈江云一旦開口,這么多年言傳身教、刻進骨子里的儀態(tài)還是很讓人賞心悅目的,再加上他聲音清越,如泉水漸入深潭般緩緩流淌,能夠很快就抓住人的心神。
有些人就是有一種魔力,哪怕他講話的內(nèi)容并不吸引人,但就是不讓人厭煩,甚至愿意去側耳傾聽。
很顯然,沈江云就要這樣一種能力,只是他自己也不知曉罷了。
“《大學》開篇寫道: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此為《大學》開篇詞,先生曾言此乃《大學》綱要,其釋義為大學之根本,在彰顯美好品德,在關愛百姓,在此過程中達到君子的最高境界?!?/p>
秦先生微微點了點頭,《大學》乃四書之首,很早他就帶著他們讀過了,沈江霖所言是最基礎的內(nèi)容,殷少野百無聊賴地撐著下巴回頭看沈江云,只覺得這人今天是要找找存在感么?
沈江云的話卻在繼續(xù):“曾子之所言,在于君子,在于讀書人,不在于百姓。然圣人博愛,定是希望天下百姓都能明德至善,作為一個普通人,又該如何“明德、親民、止于至善?”,通過教化百姓自然會有成效,這也是朝廷一直在做的事情,可是讀書靡費,讀書不易也是共識,絕大部分百姓依舊是目不識丁,三餐不濟,既如此,又如何引導他們“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夏蟲不可語冰,即便士族們心有余,然力不足矣!還請先生指教學生心中之惑?!?/p>
沈江云這番話說完,在場所有人都是一靜。
問問題也是要有水平的,如果是先生老生常談的一些東西,你還去反復問,那暴露的不是這個學生蠢就是這個學生不用心。
今天沈江云這個問題,就很有些水平。
至少其他師兄弟們,從來沒有通過“普通人、普通百姓”的角度,去思考過,如何讓天下人明德至善。
能提出這個問題的,不僅僅是要對《大學》表達的綱領有深入的理解,還要有一定的閱歷或者說是對世事有過觀察者,才能結合《大學》之言,提出這樣的思考。
這是一個很宏大的問題,圣人希望教化百姓、天下歸心,但是朝廷又要掌控言論,更多時候其實并不需要這么多明德至善的百姓,他們要的是順民,有時候用的甚至的愚民策略。
百官代天子牧民,一個“牧”字就很好地指代了所有。
百姓為牛馬,牛馬更易聽話馴服。
至于明德至善,其實并不針對普通百姓。
但是若這么回答,至圣人言于何地?
矛盾從思想和現(xiàn)實的差異中產(chǎn)生。
這些內(nèi)容在秦勉授課的時候,都是有所保留的,并沒有將自己這么多年的思考總結全部和盤托出。
秦勉雖然讀了這么多年的圣賢書,但是年歲擺在那里,經(jīng)歷過數(shù)次會試,也飽嘗過功名利祿的誘惑得失,雖未踏入過官場,但是族中亦有官場之人,是是非非,不絕于耳。
秦勉門下六人,都是他精挑細選的弟子,這些少年出身名門富貴之家,氣質(zhì)從容、儀態(tài)風流,是平日里使奴喚婢榮養(yǎng)出來的氣度,非小門小戶之家所可比。
這些人中最大的楊鴻也不過十七歲,人生閱歷尚淺,雖然得中秀才,但是距離下場鄉(xiāng)試,秦勉尚且覺得還差火候。
在這個時候,他去大談特談民生艱難、窮苦百姓無立錐之地,這些學生是無法感同身受的,最多不過是紙上談兵、深入不了,拿著這些一知半解的想法去寫文章,反而寫不出個所以然來,在科考時,并不占優(yōu)勢。
所以秦勉早就給他們規(guī)劃好了道路,若想年少成名者,寫出文章來必要華麗富貴、灑脫傲然,朝中有不少喜歡這一流派的官員,只要肯下功夫,必然也有所成。
若是實在冥頑不靈者如沈江云,那要么就泯然眾人矣、放棄科考之路,做個富貴閑散人也未嘗不可,畢竟祖上有蔭蔽,沒必要非和蕓蕓眾生去搶奪那幾個名次;要么就自己去摸索、去碰壁,和他一般去體察民情,了解真實的世界到底是怎么樣的,去思考、去總結、去經(jīng)歷、去磨難,如此這般,或許亦能有所成,并且成就可能還更高于那些少年成名者。
這是秦勉作為師者仁心的考量,只是他沒想到,今日沈江云卻提出了這樣一個從百姓角度出發(fā)的問題,是不是此子心思細膩、能在花團錦簇的富貴生活中,亦能體察民情?若真如此,沈江云這個學生,倒也不是沒有可取之處了。
秦勉心念電轉(zhuǎn),思索了一番,還是準備將自己的想法如實闡述:“這個問題提的很好,顯然是有認真思考過的。誠如圣人之言,對君子、對讀書人的要求總是非常高的,期待我們明德至善、格物致知,最終達成“內(nèi)圣”之道”,然則普通百姓如何教化?他們一不識字,二無師長,三無錢財去求學,為一日三餐而困苦,哪里還有心思去想這些?”